朱鹮夫妻和三个孩子(摄影:李夏)
井口粗的大树,下面缠了一层塑料薄膜,中段箍了一圈铁皮,树梢上有个窝,里面住着朱鹮一家,爸爸、妈妈和三个娃娃。其中,雌性朱鹮脚上的编号是375。
她被陕西省宁陕县朱鹮野化放飞基地管理站站长李夏连续监测了14年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李夏记录监测数据(受访人供图)
仇人
薄膜和铁皮是李夏安装的,为了防蛇。
但在2008年4月27日,一条蛇还是从隔壁树杈上爬了过来。当时窝里只有375和她的三个孩子。
听到375惊恐的嘶鸣,李夏赶紧往树上爬,但树太粗太高,爬到一半已满手鲜血。李夏只好下来,喊来一个同事,让他站在自己肩头,用长竹竿将蛇挑了下来。李夏看到,蛇嘴里有一只小朱鹮,已经没有了生气。
防蛇铁皮(摄影:王琦)
375站在树上,看着李夏、蛇和死去的孩子在一起。在她看来,李夏和蛇共同导致了孩子的死亡。于是,当她的丈夫082飞回来时,两口子在上面好一阵嘀咕。随后,082落在李夏脚边,叼起一根树棍,不停地摆头、鸣叫,这是朱鹮的领地展示行为。
见李夏没走,082放下树棍,又衔起李夏的矿泉水瓶,意思是:我能叼起这么粗的东西,你还不逃?
李夏顺着山路慢慢后退,到了一个稍微开阔点的地方,082突然起飞,像老鹰扑食一般,两个爪子张开,明显想往李夏头上抓……从那以后,这个巢穴李夏只能隔着三四十米观测,而他也成了375的“仇人”。
朱鹮在梳理羽毛(摄影:李夏)
朱鹮是东亚特有物种,距今已有6000多万年历史,曾广泛分布于中国、日本、俄罗斯和朝鲜等地。
朱鹮喜欢湿地,而湿地多的地方一般人口密度大。城镇化的加快、生态环境的恶化,让朱鹮种群数量急剧下降。
当朱鹮处于静止状态或在地上觅食时,红色并不明显,而当它打开翅膀,就能看到翼下漂亮的绯红色飞羽(摄影:李夏)
1981年,日本将佐渡岛仅存的五只野生朱鹮捕获,送至保护中心进行人工饲养,这宣告了日本野生朱鹮的绝迹。同年,在中国陕西省发现了全世界仅存的7只野生朱鹮。
陕西省宁陕朱鹮野化放飞基地(摄影:王琦)
2007年5月30日,宁陕县在全世界首次异地野化放飞朱鹮。
这次活动李夏也参与了,而375则是当时野化放飞的26只成年朱鹮中的一员。“375是第一批放飞的朱鹮中活得最长的一只,也是故事最多的。”40岁的李夏脸上带着笑,眼里闪着光。
陕西省宁陕朱鹮野化放飞基地(摄影:王琦)
离人
2022年,宁陕县野外朱鹮种群总数预估已达400只左右。
日本朱鹮保护者来找李夏取经,他给出的回答是:“怂管”。这是当地方言,意思是啥都别管。
朱鹮筑巢(摄影:李夏)
2008年6月,虽然被蛇咬死了一个孩子,但375和082还是成功养大了两只幼崽。
出飞之后,成年朱鹮为了锻炼孩子的觅食能力,有意识地饿孩子,逼着幼鸟模仿父母觅食的行为。
一天下午,082站在一根高压电线杆上,孩子们看到爸爸,就飞过去找他要吃的,082就躲,躲的时候翅膀打开,扫到了电线,突然触电摔到了地上。
李夏紧张地通过望远镜观察,发现082眼睛还睁着,嘴一张一张的,还在喘气。10分钟后,375回来了,她在空中不停地盘旋,不停地大叫,叫一会儿就飞下来,用嘴夹丈夫。这样的行为反复持续了一个多小时,082终于缓了过来,飞回了树上。
李夏用高倍望远镜监测朱鹮(摄影:王琦)
李夏说,375当时的叫声很大,一方面试图唤醒丈夫,同时也是向人寻求帮助,但他并没有回应。
“活着呢我去救啥!我一救,就要把它带回站里,那它两个孩子咋办。这一救,恢复健康就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,375可能会重新找配偶。所以只要它活着,还能飞走,我就不干预。我只是在旁边观察,不要让猫狗吃掉它,不要让人惊扰它。大家不要把野生动物想得那么脆弱,在大自然面前,人有时比野生动物还没用。”
李夏认为,他和朱鹮是朋友,但并不亲近。他绝不会把朱鹮抱回宿舍,其他人这样做他也很反感。
“过度的商业开发,导致人们对野生动物保护出现了概念上的偏差,觉得抱在怀里、含在嘴里就叫保护。如果你剥夺了它们自然生存的方式,就剥夺了它们的权利。”
真心的爱,就要放手。
李夏从事朱鹮保护工作的初心,是让这些离不开人的鸟越来越依靠自己,自然生长。保护野生动物,首先是尊重它们生命的权利,尊重它们的生存方式。“它们的生命是自己定的,是大自然定的,不是说我让你活就活、让你死就死。”
在李夏看来,过度商业化对野生动物是不好的,但也不能不商业化,否则这个事业没法向前推进。
“我认为这是可以分开的。固定一批动物商业化,剩下的让它恢复野性。牺牲掉一部分动物的野性,为了整个种群的健康繁衍。”
感人
有件事让375给李夏留下了深刻印象。
有一年,375的3个宝宝长到20天左右的时候,她丈夫突然连续好几天没回来,那只有一种可能,就是在野外觅食中死了。
朱鹮在喂食(摄影:李夏)
朱鹮从出壳到出飞一般需要40-45天时间,其中长到20多天的时候对食物需求量特别大。朱鹮育儿的方式是雌雄轮流看护,一个负责找吃的,另一个就在家照料孩子。一般情况下,如果配偶不回来,朱鹮首先会保证自己能活下来,三只幼鸟会放弃两只,保证一只。但那一年,375把3个孩子都养大了。
在抚育幼鸟的过程中,李夏做的唯一一件事,就是尽量不让蛇或鹰去伤害幼鸟。
“我看到,375每隔一个小时就飞回来,身上脏兮兮的。按理说朱鹮是很爱干净的,它会把身上洗得很干净,但那段时间,感觉375一天比一天瘦、一天比一天脏。”
朱鹮幼鸟发育指标测量(受访者供图)
监测朱鹮的工作单调而枯燥。在繁殖期,朱鹮在窝里经常一待就是几个小时,为了看到宝宝的情况,李夏就只能一直等。这样的生活,他已经过了16年。
李夏经常翻山越岭(摄影:王琦)
16年来,李夏骑着摩托车平均每天跑近100公里山路。去年为了一对朱鹮,他不停不歇地找了两周。16年间,李夏行程20多万公里,见证了50个朱鹮家庭的建立,约300只朱鹮宝宝的出生。“这么艰苦的条件,375都能坚持,我有什么不能坚持的。”
媒人
2011年,或许是因为375的坚韧和母性的光辉,她吸引了众多的追求者,一群雄性朱鹮为375争风吃醋,甚至打得头破血流。最终,375找到了一个新的配偶,他们一起相伴了10年。
朱鹮新夫妻关系的确立(摄影:李夏)
朱鹮被称为“爱情鸟”,因为它们长年维持一夫一妻制,只要能够成功繁育后代,他们的夫妻关系会一直延续下去。
李夏的爱情,也是在监测朱鹮的过程中收获的。
李夏的妻子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。他俩的相亲地点便是在朱鹮野化放飞基地。妻子清晰记得,当时是冬天,李夏刚监测朱鹮回来,骑着摩托一溜烟从她身边经过。基地办公室的炭火上热着他的工作餐,一个搪瓷缸,上面扣着个搪瓷碟。
接下来的约会也几乎离不开朱鹮。“她下课后,穿个高跟鞋就爬山来找我,一坐就是三四个小时。我们也不能说话,因为怕干扰朱鹮抚育孩子。”李夏说。
如今,他们已经有了两个男孩,一个11岁,一个6岁。他俩常常跟李夏去山里,听爸爸讲最生动的生物课。
李夏给大儿子讲生物知识(摄影:王琦)
“前些日子我跟老大聊起将来想干什么。我说,长大学生物吧,做和爸爸一样的事情,挺有意义的。”李夏妻子说,“我们觉得现在的生活挺好的,有工作,爱自己的工作,还能陪着孩子长大。我们两个这么平凡,把自己喜欢的事情做好,就可以了!”
李夏和小儿子(摄影:王琦)
李夏说:“无论朱鹮还是人,父母对孩子的爱都是一样的,不会因为生活的困难而放弃对孩子的爱。所以我跟朱鹮的关系,亦师亦友。我可以从它们身上学到很多:怎么跟家人相处,怎么教育孩子,怎么维系夫妻之间的关系。这也是我舍不得它们、离不开这一群朱鹮的原因之一。”
友人
2021年3月18日,是李夏最后一次见到375。
当时,她和丈夫的新巢已经筑得差不多了,等待产仔了。但那天晚上,李夏发现375没有回来。第二天早上天不亮,李夏又接着观察,375的丈夫没有筑巢行为,只是站在枝头嘎嘎叫。丈夫等了一个星期,李夏也连续观察了一个星期,375再也没有回来。
相伴14年的老朋友走了,李夏很失落。他起初想把375的尸体找到,做个标本纪念一下,但最后放弃了。“一是寻找难度大,再一个她来自于天地间,就让她回到天地间,她活着的时候我没有打扰她,死了之后就更不要去打扰她。”
“375一生为整个种群贡献了50枚卵、30多只幼鸟。关键是她对于家庭的责任感,会随着她的30多个孩子一代一代传下去,这对于朱鹮种群来说,才是最珍贵的!”
朱鹮幼鸟发育指标测量(受访者供图)
有一次李夏带孩子上山,路过一个臭水塘,里面有孑孓,就是蚊子的幼虫。
“你们觉得它有用没用?”
“没用,它是害虫。”
“它小时候,池塘里的鱼、青蛙、蝌蚪,包括蜻蜓的幼虫都以它为食,它养活了好多生物,丰富了多样性。从大自然的角度看,生命没有好坏之分,都有它存活的价值和意义。”
李夏野外监测(受访者供图)
李夏能站在鸟甚至孑孓的角度去思考,在人类自身的发展和保护生态之间找寻一种平衡。“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家园。要想让它变得更好,包括人,包括动物,都要付出努力,要共同维护这个家园。”
3月3日是世界野生动植物日,2023年也是《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》签署50周年。
作为一个物种,我们的健康取决于拥有健康的野生动植物种群、健康的生态系统和健康的生物多样性。一个健康的家园,需要各位伙伴的共同努力,这也是2023年世界野生动植物日的主题——野生动植物保护伙伴关系。
下班路上,李夏的摩托车突然停在路中央,前面是一条蛇,李夏下车把它赶跑了。“是黑眉锦蛇,很漂亮的,哈哈。”
(策划:高连忠 张娟,记者:王琦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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